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属于夜晚的馄饨,阿要辣油?


有月亮的夜里,我总会想起那个柴爿馄饨摊的小贩。


他和所有卖柴爿馄饨的小贩没什么不同。因为在夜里,几乎看不见他的面容,然而远远的,就看到那根扁担,一头是个小柜子。那神奇的小柜子里,有一个个神秘的小抽屉,这个抽屉打开,里面是皮子和馅子,那个抽屉打开,淡黄色的虾皮在月光下泛着光,深色的是紫菜,绿色的是葱花……扁担另一头,是炉子和锅。



我每次见他,已经在路边忙活着。他是什么时候来的?怎么来的?我一无所知。那扁担上的物事看起来沉重,光是那炉子,似乎就有好多斤。他像极了无门无派的武林高手,似乎是从天而降的,在那个时辰,出现在那里。我下了夜自习,推过自行车,在桥上,远远望着路灯下氤氲雾气的馄饨摊,散了架的人忽然浑身一凛,一下子有了生气。



“柴爿”这个词,大概是从苏州话里来的,苏州人说“薄片”为“爿”,柴爿就是薄的木片,我一直没搞清楚,所谓“柴爿”,是指馄饨小,像薄木片,还是指煮馄饨用的是柴爿呢?等到了南京才知道,大约是后者,因为南京人叫这种馄饨为“柴火馄饨”。



我母亲不大赞同我吃柴爿馄饨,她觉得太脏:“肉那么一点,无啥吃头。” 为了让我戒掉柴爿馄饨,我妈时常在家包大馄饨,荠菜肉、香菇肉、虾仁……一百种馄饨包过来,虽然馅多吃得过瘾,论及鲜味,却是比不上柴爿馄饨的。


读《金瓶梅》,里面也出现过四五次馄饨,次次都比我最爱的柴爿馄饨高级,无论是把馄饨和雏鸡炖在一起的“馄饨鸡儿”,还是四十五回里出现的“黄芽菜并训的馄饨鸡蛋汤”,还有早饭吃的“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”,馄饨变成了汤菜,有“鸟枪换炮”的豪华感。



印象最深刻的馄饨,是在七十六回。这一回里,潘金莲与吴月娘吵架,为的是春梅嘴利,骂了吴月娘的客人。看小潘潘吵架,甚是爽利:“丫头便是我惯了他,是我浪了图汉子喜欢。”《金瓶梅》的女性里,我最讨厌吴月娘,雪夜祈祷这样的矫揉造作,实在爱不起来。明明惦记李瓶儿留下的东西,因为潘金莲直接和西门庆要了一件皮袄,就借机骂潘金莲:“穿在身上,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。”骂不过潘金莲,只好拿出正妻的杀手锏。


西门庆虽然明面里给吴月娘面子,口口声声“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”次日迎宾会客,到了夜里,想的还是潘金莲:“罢么,我的儿,我连日心中有事,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。你教我说谁的是?昨日要来看你,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,不放我来。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。虽然我和人睡,一片心只想着你。”



好容易哄得佳人破涕为笑,肚子也饿了,这时候,一碗馄饨最为妥帖称心。西门庆的夜宵点单是:“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,加上酸笋韭菜,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。”


这碗馄饨内容丰富,有酸笋韭菜,又有肉鲊鸡丝,想来是酸辣浓郁,实在不合我的口味,西门庆、潘金莲和春梅三人,却在这破镜重圆的夜里,推杯换盏。


我还是更喜欢柴爿馄饨。那点馅,用上海话说是“刮”上去的,或者是“拓”上去的——用小竹爿刮点点馅,往皮子上一抹。可是吃进嘴里,却是鲜味十足,是画龙点睛的那种。


在母亲眼里,那个小贩是个十足十的坏人,她甚至认为,我如此迷恋那家柴爿馄饨,是因为小贩在汤里做了手脚:“大概用罂粟壳煮了汤。”对于这个说法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深信不疑,因为汤实在太鲜了。南京人说“吃馄饨”为“喝馄饨”,大概也是指那碗馄饨汤的重要性。柴爿馄饨的汤,大概是用猪骨头熬制的,鲜美无比,香味飘荡在空气中,连空气都凝结起来。临上桌时,他总问一句:“阿要辣油!”



这一句暴露了他的籍贯,我从此深信不疑,他大概是南京人,或者来自南京附近的乡下。也许是生意失败,也许是世道变迁,抛弃妻子,来到异乡,我更愿意幻想他是路见不平的大侠,馄饨摊不过是他的掩护,卖完馄饨,他就会在黑夜中替天行道,扁担是他的武器,那些辣油,也许就是他的暗器毒药。


那时候,辣油对我来说,确实具有很大杀伤力。我只吃过一次,然后就咳嗽了一天,涕泪交流,咽喉痛得说不出话来。自此之后,我都只好无奈地看着周围大人豪爽地回应“要多!”,然后摇摇头。



很多年之后,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往馄饨汤里加辣油,我也终于可以揭发我妈的猜测是错误的——按照当时的馄饨价格,用罂粟壳煮汤实在太奢侈的。但我再也没找到那个小贩,再也没能找到那么好吃的柴爿馄饨。在有月亮的夜里,我走在路上,都会想起那个始终没有看清楚面目的小贩,想起张爱玲说过的话:“古代的夜里有更鼓,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,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:‘托,托,托,托’——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!”


如果再遇到他,我都想好了,一定要说一句:“来碗馄饨,要辣油!”



来源:《悦食Epicure》2016年5月刊

《喝碗馄饨,要辣油!》

文 | 李舒  摄影 | 朱骞 插图 | Sash

部分图片来自网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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