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完《妖猫传》，我跟很多人说起过这件事：那天我在西安南大街德福巷口，穿越回了唐朝，和白居易有过一会。

怕没有人信，我专程做了直播。“老铁们，2018，双击666！双击发发发！”            

先简单介绍一下德福巷。它在隋唐时属于皇城，现在茶馆酒吧林立。那天我看完电影，票根还在手里团着。暮色四合前的德福巷很冷清，因为贵妃之死，我郁郁寡欢，跟这里的气氛很相合。

一个戴着黑色官帽、着蓝色袍服的男人朝我走来。他递给我一碗茶汤，我正是口渴，连谢谢都忘了说，鬼使神差一饮而尽。

喝完我就睡着了，“打开软件直播。”进入深度睡眠前的最后一刻，我掏出手机。

       
第一场：        

曲江爱好者白居易，    

亲自带我赴曲江宴！    

眼前的男人是谁？他身材魁伟，一身白衫，站在我左前方。他手捉酒盅，四周围坐几人，身后杏花白白粉粉一片。周围几人没说话，都看白衫男人一人唾星横飞。

及第新春选胜游，杏园初宴曲江头。        

紫毫粉壁题仙籍，柳色箫声拂御楼。        

霁景露光明远岸，晚空山翠坠芳洲。        

归时不省花间醉，绮陌香车似水流。       

“刘沧，就叫《及第后宴曲江》可好？”一人对白衫男子说。

白衫男子微微一笑，“好。”

“刘沧果然喜谈古今。”我在心里窃笑。    

   
可曲江宴上，给我见刘沧做什么？我要曲江爱好者白居易给我当向导。这么想了之后，我头一阵晕，时间轴立即又往前拨了几十年。

我到了贞元十六年（公元800年），年仅29岁的白居易刚刚考中进士，正是少年得志、春风得意之时。

我和他一样，也是同科登第的进士。按照惯例，我们要参加一系列宴饮活动，以互相熟识、酬谢师门。大相识宴、次相识宴、小相识宴、闻喜宴 ……其中最后一场     ，也是从唐中宗至唐僖宗时期最著名的室外宴饮活动——曲江宴     。

汉武帝时，长安东南角建宜春苑，因为池水曲折而命名为曲江池。开元中期，曲江池重加扩建，池边亭台遍地、殿宇重叠，草木葱茏，水光潋滟，成为长安城中最美的游览胜地。

曲江宴就定在每年放榜后不久的三月三日。和我一同赴宴的人，个个身着盛装，鲜衣怒马，仆从相随。

被整个长安城的居民簇拥着，我也来到了曲江池边。四周笑语喧哗，目不暇给。

此次我只想干两件事：吃，和见白居易。    

只见皇亲贵胄的宴席设于曲江池南端的紫云楼，居高临下；宰相和翰林学士的宴席设在画舫之中，泛舟湖上；其他官员的宴席分设于池边的亭台楼阁，还有平民百姓，他们在湖边搭盖起临时的锦绣帐幕，一同享受着盛唐的春光。

     
第二场：    

听老白的，吃生鱼要配芥末！       
 

鱼鲙芥酱调，水葵盐豉絮。    

——白居易《和微之三月三十日四十韵》

看完电影什么都没买，又被茶汤灌晕，此时正饥肠辘辘。席间的酒馔由京兆府代理朝廷承办，四海之内，水陆之珍，应有尽有。

驼峰炙、名贵鱼脍，有冷盘鲜鱼鲊，有热炒小天酥（鸡肉炒羊肉），有烧烤光明虾炙，有炸物雪婴儿（青蛙肉裹豆粉），有御黄王母饭（肉和鸡蛋盖浇饭），有甜点      单笼金乳酥（蒸制奶黄包），还有长安名菜“浑羊殁忽 ”： 那一头冒着热气和焦香的烤全羊里，剖出一只烧鹅，鹅肚子里还有拌着香料的肉和糯米饭！    

▲图为悦食中国根据史料复原的名贵鱼脍，烧烤光明虾炙和御黄王母饭。摄影｜高忆青

▲浑羊殁忽

白居易！席间紫袍玉带者有之，脱白挂绿者有之，白居易还是一品白衫。

他跟传说中一般瘦弱，头发早早地已经显出斑白。他看起来已经是半醉，“醉貌如霜叶，虽红不是春”，我记起他在多年后作的这首诗。虽然他的视力是出名的不佳，但刀法依然不错。

他正在一显身手，当众表演切脍的技术。鲜鱼肉被他细细切着，丝丝缕缕，像雪片一样晶莹剔透落入盘中，侍从忙着给切好的薄鱼片添上葱碎、芥末、豆豉、蒜泥、橙丝等调料，再流水般传送给众人。

都说生鱼片起于日本，这是个误区，我国很早就有生鱼片。唐朝著名的“烧尾宴”中，金齑玉脍就是道生鱼片的名菜。

周朝时候，我国就开始吃生鱼，到唐朝，生食鱼肉已经是种时髦。不同于日本切成片的吃法，唐朝人吃生鱼时，会将之细细切丝，或者片得薄如雪片。鱼脍也配着芥末吃。“金齑”，有一说是橙子皮，有一说是芥末。白居易的诗里写得就极明白，鱼鲙芥酱调。我抬眼一看，诗人也被呛得涕泪横流。

第三场：    

不能不尝唐朝的樱桃        

含桃最说出东吴，香色鲜农气味殊。

——白居易《吴樱桃》

生鱼片我从来不感兴趣，反而那水晶盆里的樱桃堆积成座座小山，看得我口水直流，樱桃旁还有糖蒸酥酪作为调味。“这是酪樱桃。”旁边一侍女浅笑提醒。

樱桃是唐朝最受欢迎的水果，酪樱桃更是春季主打甜品。酪是未风干的鲜奶酪，就是今天的酸奶。吃樱桃的时候，把这像酸奶的乳酪浇在鲜红的樱桃上，还要佐着香槟色的冰蔗浆。我吃了一份又一份，全然不管周遭眼光。

御苑内还辟有专门的“樱桃园”。这不就是当代采摘吗？皇亲臣子，携家带口在里面采摘，我想起西安近郊采摘园的广告语：“樱桃采摘，吃至肚饱。”跟今日光景没有差别。

据说晚唐时，长安城里的长兴坊有家毕罗店人人皆知，店主手艺传奇，做一种樱桃馅的毕罗，做熟之后樱桃安全不变色。“如果有时间，一会儿再往后穿越几十年。”我在心里暗自盘算。

▲ 图为悦食中国根据史料复原的樱桃毕罗。摄影｜高忆青

第四场：    

要想尽办法去白居易家喝自酿酒        

劝我酒，我不辞。请君歌，歌莫迟。

——白居易《劝我酒》

这一桌宴席，金碧集聚，鹿以肉鲜，但这都不是我最喜欢的——我在意的是饮酒。

多年寒窗，一朝闻名，曲江边与宴者都在志得意满之时，纵酒狂欢之余，甚至有人酩酊大醉，枕着湖石酣然入睡。

我终于找到个合适的机会，向白居易敬酒。

我将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，弹出酒滴，以示敬意，借用后世冯延巳的祝酒词：“前日君家饮，昨日王家宴。今日过我庐，三月三会面。当歌聊自放，对酒交相劝，为我尽一杯，与君发三愿。一愿世清平，二愿身强健。三愿临老头，数与君相见……”

白居易哈哈一笑答：“饮酒半酣正好，花开半时偏妍。”

他又捉住我的手说：“我的家酿酒，质高出众。等到菊花金黄，家酿开坛，请你来我家中做客。”

“好好好！”我连声作答。白居易已转头奔向别处，我心里仍然乐开花，不洗手了，不洗手了     。

文人酒过三巡，大家伙儿开始行酒令。我早已知道，白居易的最爱是骰盘、卷白波、莫走、鞍马几种。于是美玉象牙打制的筹箸在众人手中传递，香球和花枝在席间飞舞、抛接。还有覆射、划拳、猜谜、对联、歌舞、赋诗、射箭、投壶、百戏、乐曲……

第五场：    

挥一挥衣袖，可以带走一些樱桃    

席间助兴的少不了歌舞。太宗文皇帝御制《秦王破阵乐》？不适合这番旖旎的景致。不如让一两名舞女来一段轻柔优雅的《柘枝舞》。正常宴会的高唱，是在场的官妓跳起了《霓裳羽衣舞》，美人们梳九骑仙髻、穿孔雀翠衣、佩七宝璎珞，垂手旋转，嫣然纵送，如花似云。你一转头，看见白居易看得正在出神。不知道他是否从这一支舞开始，怀想起了传说中的美人杨玉环，并决定写下那首传世的《长恨歌》？

曲江宴临近尾声，我与白居易作为“十七人中最少年”，受命快马入城，遍游长安名园采摘各种名花，供众人观赏。要知道，当年孟郊作这首《登第诗》（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）时已经46岁，只能看着同科的少年俊秀踏花归来。

一路上，我再次尽览曲江池畔的风光旖旎，盛唐气象啊，有达官贵人，钿车珠鞍，金鞭玉镫，仆从人等前引后拥；也有在路边野宴的女子，解下绣裙结成帷幕，在其中纵酒欢笑……

曲江西岸杏园东。    

花下忘归因美景，    

尊前劝酒是春风。    

——白居易《酬哥舒大见赠》

这次欢聚是同科进士们最后一次齐聚。

宴散之后，他们将陆续到全国各地任职，我也离开了这个伟大的时代。

这场曲江宴，应该是白居易的一生中最具有华彩的篇章。一千多年后，我又翻开《全唐诗》，看见白居易在之后漫长而曲折的岁月，带着不同的心情，多次回忆起这一天的得意与欢愉。

那天之后怎么样了呢？在德福巷口醒来的我腰酸背痛。各种杀马特装扮的人们已经陆续走进酒吧夜场。

我头疼欲裂，长安的夜欢腾起来，我手里的票根丢了，只剩一颗樱桃核     。